后疫情时代，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撕裂，而“肉身迁徙”逐渐成为了这代人应对世界两极化的唯一方式。
几周前，美国最高法院推翻了五十年前关于堕胎权的判决，将堕胎的立法权下放到每一个州，引起民众哗然。在这个问题上，美国不再有统一的标准，而是像南北战争之前一样一分为二。判决公布之后，不少州已经触发了禁止堕胎的法律。可以说，该判决某种程度上间接地剥夺了女性对身体的自主权。但是，由于美国国内不设边界，人们仍可以自由旅行去堕胎合法的州求医和定居[1]。
过去两年，周围的不少朋友因为国外延绵不绝的疫情选择回国。但现在，又有很多人在经历过今年中国的极端清零式防疫之后，又纷纷逃到国外，还为此创造了一个网络新词——“润”，意味逃离（音同“run”）。十多年来，中国在互联网上建立了庞大的“信息防火长城”（Great Firewall），不但屏蔽了众多境外网站，与世界信息脱钩，并且在国内各大平台上进行严格的信息审查。因此，不少定居国外而重获信息自由的网友们戏谑地称自己是“肉身翻墙”。
2020年，北京通过了香港国安法之后，香港特区民众不再有表达异见和游行的自由，报社不再有新闻自由，《苹果日报》、《壹周刊》停刊，大批民主派议员与区议员集体辞职，香港立法会变成了“市人大”，累计上百人被警察逮捕关押[2]。一年内，十多万香港人申请并获批了英国的BNO移民签证[3]，另外还有不少人移民去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西方国家，与六四之后的香港移民潮数量相当。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当政治权利得不到保障，人们无法通过“投票”表达政治诉求时，那么他们至少可以“用脚投票”，离开当前的环境，选择一个新的家园。从经济学的角度上看，这个现象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甚至历史上被政治学和经济学领域的学者们研究过[4][5]。但实际应用中，它往往限于局部地区的财政政策。在更广义的国际维度上，人们希望大规模人口迁离会在经济上对现有的政体带来压力，为了达到人口数量平衡，政府不得不进行政策改革。
事实上，在过去的大半个世纪，我们也看到了无数专制政府打压人民“润”的例子。在柏林墙修建之前，共有约350万东德居民逃离到西欧。修建之后，军队可以对所有非法越境翻墙的人开枪，从此成功逃离的人数骤减。前苏联公民出国前需要经过层层审批才能拥有护照，而朝鲜直至今日都根本没有因私护照——“脱北者”历经千险偷渡中国、蒙古、泰国等国家[6]，冒着被中国引渡回朝鲜的危险[7]，才能到达三八线的另一边。中国则是在2002年加入WTO之后才逐步放开个人出国旅行[8]。然而，仅仅过了二十年，政府就以疫情为由限制普通公民办理护照，宣称“非必要非紧急不出境”[9]，又开始限制普通公民出国[10]。埃隆·马斯克在他的的推特里说，“两个社会经济体的酸碱测试——修一堵墙不让人逃走的就是坏的那个”[11]。这背后的逻辑是，如果一个国家真的有制度优越性的话，为什么害怕人民逃离去更“水深火热”的地方呢？可见，这个世界上不同政体组合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市场，在有迁徙自由的前提假设下，市场的平衡机制有可能让民众的政治诉求达到满足。
但是，即便在一个理想世界里，我们假设开放所有国境，人可以“润”到任何地方，这足够带来真正的正义吗？我认为，它只能让一部分人在绝望之中发声，却不足以成为一套建构社会正义的理论。
第一，在现实世界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真正有迁徙自由。自香港国安法颁布以来，近三十万[12]移居国外的香港人可以适应国外生活，融入海外文化，负担得起房产。可是，在剩下几百万香港人中，仍有相当一部分普通老百姓有移民的愿望却未能成行[13]，正如三十年前罗大佑在《皇后大道东》里写的“若做大国公民只须身有钱”。如果大规模迁徙不能倒逼统治阶级反思、改革，那么迁徙自由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所以，“你不喜欢可以离开”这样的话，实则在强迫他人背井离乡。休谟在《论原初契约》中写道，“难道说，一个贫穷的农民或工匠在不懂外国语言或习俗的情况下，仅靠他们微薄的工资，就可以自由地离开他的国家吗？那我们就同样可以说，一个人通过留在一艘船里就自由地表达了对船主威权的同意，即便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弄上船的。更何况一旦离开这艘船，他就只能跳进大海里被海水淹死[14]。”
在这一点上，美国人是幸运的。美国有五十个州，每个州既有相同的语言和相似的文化，也可以有不同的法律和政治倾向。美国的建立也是起源于一群叛离英国国教的清教徒，建国之后的西部拓荒者们也延续了“润”的精神。这两年，由于疫情，很多加州民众选择搬离到房价和税率更低的德州生活。过去的十几年里，有超过二十万的自由意志主义者（Libertarian）加入了一个名为“自由州项目”（free state project）的计划，一起搬入新罕布什尔州定居，这样可以让自由意志主义的成为那个州更为主流的声音。相比之下，中国人在国际上可以融入的华人国家就少之又少，在国内也没有不同的政治环境可供选择，更何况大城市仍实行着令人诟病已久的户籍制度[15]。
第二，没有其他基本人权的保障，个体的自由迁徙不一定能收敛到社会正义，相反更有可能加剧世界的两极化。很多历史上与现存的意识形态，只要经济兴荣，加以控制舆论，都有可能永久延续下来。有世世代代的民主，也有世世代代的专制，甚至可能有世世代代的奴隶制度。政体的延续本身并不能代表其合法性和正义。永久的专制能一如既往地利用舆论机器操纵民意，快速把异见 “清零”，煽动民族主义情绪，训诫别国勿干涉其内政等等。如果无法收敛到正义的社会，那么一个两极化的世界必然使全人类离共识与和平渐行渐远。我经常看到互联网上网民评论说，“既然你这么不喜欢中国，为什么不润出去”，“享受中国防疫的好处就要接受它的全套”，“你不在中国就没有资格评论中国”，等等。以相同的逻辑，美国阿拉巴马州的人民也可以让支持堕胎的人润去加州，美国人也可以告诉加拿大总理特鲁多不要干涉美国内政[16]。这个过于简单化的迁徙模型，只会让世界陷入相对主义的泥潭，给我们带来极为混沌的正义观。
社会正义和经济的可持续性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比如，弱势群体如先天残疾人消耗了社会资源却并不能够为社会带来经济效益，那么在一个经济最有效的社会里应该把先天残疾人“社会面清零”。也完全有可能在一个假想世界里，所有国家都选择“消灭”残疾人，而残疾人自己又无法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度，于是即便有迁徙自由也无路可退。这个例子虽极端，但说明了高效稳定的经济非但不能代表正义，甚至是背道而驰。所以，基本权利不能用经济效率和市场法则来分配，也不能仅仅由多数人说了算。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人类也是逐渐才认识到平权的概念。从过去的女性投票权、废除种族隔离，到现在的同性恋婚姻、跨性别认同等问题上，国际社会也在不断地认识新的弱势和少数群体并保护他们的权利。
社会正义来源于同理心。一个仅仅保障迁徙自由的世界并不能保证每个人对别的种族、性别、社会地位的人都拥有相同的同理心，甚至有可能形成党同伐异、唯利是图的局面。我认为这正是为什么利用迁徙自由建构正义失败的原因。那么什么是一个可以建构正义以及同理心的体系呢？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在著作《正义论》（A theory of justice）中提出了“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的概念。在“原初状态”（original position）下，即每个人在不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里将要扮演的角色的情况下，要签署一份社会契约。每个人既有可能健康富有，也有可能孱弱贫困。于是，出于对自己可能成为弱势个体的担心，所有人会更有可能制定出保障基本人权和机会平等的机制。所以，“无知之幕”在程序上保证了我们对于全人类每一个个体的同理心，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随机的未来做最坏打算。
虽然罗尔斯的理论从建构的角度解释了正义的来源，但现实中人类并不能对于每一种可能扮演的角色有感同身受的认识，从而无法对平等原则产生共识，也是为什么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惨无人道的非正义。现实社会中，人们也很少有机会在原初状态下形成契约，而统治者的地位也往往来源于战争和继承。对于这些现实的问题，我认为，今后计算机科学在元宇宙（metaverse）和人工智能的发展或许有机会让我们把社会正义的理论应用到实际。
今后，元宇宙可能为模拟不同的社会契约创造条件。在现实中，我们只能用单一身份活着，但在虚拟世界中我们会被随机分配到不同角色。人们也可以回到虚拟“原初状态”，创建一个新的社会体系，并吸引其他人以随机角色加入。这不仅保障了虚拟世界的“迁徙自由”，同时用“无知之幕”确保了弱势群体的权利。它的现实感与参与感不但可以增强人们对不同群体的同理心，加深公民对社会的认识和共识，也可以模拟出长期未来某一种契约，比如计划经济或市场经济、专制独裁或宪政民主，可能导致的结局或社会问题，以帮助制定现实决策。
在模拟未来的过程中，仅仅依赖人类参与者是不够的，因为模拟速度将会局限于人脑的反应速度，所以我们必须使用人工智能来帮助推演。甚至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中，虚拟世界中所有的参与者都将是人工智能体。这也可能为我们解答一个更基本的问题——一群独立的人工智能体能否自主地建构他们的社会制度和正义？我认为，通过构建虚拟的无知之幕，让每个人工智能体最大化随机环境中长期最劣回报并达成契约或许是很有希望的方式。如果虚拟世界足够接近人类视角，人工智能也将有希望自发地寻找出与人类道德相兼容的契约，并最终成为人类道德共同体的一员。
2022年7月
多伦多
[1] 美国众议院于七月十五日通过了法案保障医疗机构为外州居民提供服务的权利，但该法案仍需通过参议院才能正式颁布。https://www.nytimes.com/2022/07/15/us/politics/house-passes-abortion-access-bills.html
[2] 國安法實施近兩年196人被捕 10人完成審訊定罪率達100% https://hk.on.cc/hk/bkn/cnt/news/20220628/bkn-20220628202610068-0628_00822_001.html
[3] 2021年逾10萬港人申請BNO簽證 97000多人獲批 https://www.rfa.org/cantonese/news/htm/uk-bno-02242022091247.html
[4] 查尔斯·丁波（Charles Tiebout）在1956年的论文中提出，在人口可以自由流动的前提下，不同的地方政府可以采用不同的税收模型达到居民数量与财政开支的平衡。Tiebout, C. M. (1956). A Pure Theory of Local Expenditures.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64(5), 416–424. http://www.jstor.org/stable/1826343
[5] 伊利亚·索明（Ilya Somin）在2014年的论文中比较了“用脚投票”相对于“选票箱投票”所提供的政治自由，并同时分析了“用脚投票”在一些潜在缺点。Somin, I. (2014). Foot Voting, Federalism, and Political Freedom. Nomos, 55, 83–119. http://www.jstor.org/stable/24220375
[6] “脱北者”离开朝鲜的7条路线 或成为颠覆朝鲜的传教士 https://www.guancha.cn/Neighbors/2013_11_26_188402.shtml
[7] 中国公安逮捕十一名脱北者 https://www.rfa.org/mandarin/yataibaodao/junshiwaijiao/ko-08132014094406.html
[8] 改革开放30年:护照从层层审批走向按需申领 http://www.chinanews.com.cn/gn/news/2008/11-04/1436222.shtml
[9] 刘海涛：非必要非紧急不出境 http://www.news.cn/politics/2022-05/23/c_1128676391.htm
[10] 中国从严限制公民出入境 官方称防疫所需，网民批“锁国”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chinese-news-61462183
[11] 原帖为“The acid test for any two competing socioeconomic systems is which side needs to build a wall to keep people from moving? That’s the bad one!” https://twitter.com/elonmusk/status/1533616384747442176
[12] 香港移民潮：为何亲中“蓝丝”也撤离？https://www.dw.com/zh/%E9%A6%99%E6%B8%AF%E7%A7%BB%E6%B0%91%E6%BD%AE%E7%82%BA%E4%BD%95%E8%A6%AA%E4%B8%AD%E8%97%8D%E7%B5%B2%E4%B9%9F%E6%92%A4%E9%9B%A2/a-61475091
[13] 根据香港中文大学亚太研究所的2020年10月统计，43.9%的香港受访者打算移民，较2018年12月上升近10%。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55874253
[14] 原文为“Can we seriously say, that a poor peasant or artizan has a free choice to leave his country, when he knows no foreign language or manners, and lives, from day to day, by the small wages which he acquires? We may as well assert, that man by remaining in a vessel, freely consents to the dominion of the master; though he was carried on board while asleep, and must leap into the ocean, and perish, the moment he leaves her.” Hume, D. (1752). Of the Original Contract. Essays, Moral, Political, and Literary, Part 2. https://cpb-us-w2.wpmucdn.com/blogs.cofc.edu/dist/8/406/files/2014/09/David-Hume-Of-the-Original-Contract-1kif9ud.pdf
[15] 2022年6月21日，中国政府决定放宽户籍管理，要求人口在三百万以下的城市取消落户限制。然而，中国省会城市人口仍然远远高于三百万。https://www.ndrc.gov.cn/xxgk/zcfb/tz/202207/P020220712357038234914.pdf
[16] 2022年6月24日，加拿大总理特鲁多（Justin Trudeau）发表原文为“The news coming out of the United States is horrific. My heart goes out to the millions of American women who are now set to lose their legal right to an abortion. I can’t imagine the fear and anger you are feeling right now.” https://twitter.com/JustinTrudeau/status/1540362024051408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