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找现实

我是一个不太安份的人,经常在新的事物中跳跃,一旦进入了某种重复和循环,我就会厌恶这种稳定。

或者说,这种不安份源于对现实的脱离。现实是什么,我记得曾经有人对我说,现实就是明天你就身无分文需要钱去买一块让自己活下去的面包,从此你必须每天去挣得这块面包,无论干什么。

暑假闲来无事,随手拿起书架上纽约摄影学院的教程。这本教程一共分为上下册,里面的中文口吻翻译味特别浓重。撇开刚开始的一些对摄影教程的崇拜心情,我很快便开始不喜欢这本书了。它的系统性让我接受不了。它将摄影的技法彻彻底底地分成很多类别,虽然有不少内容让我耳目一新,我无法想象它将人类最基本、最纯粹的对美的直觉用系统的法则来框架出来。如何在各种环境下摄影不应该成为一条条公式和法则,而应该让每一个摄影师的眼睛作最直观的判断。

我接着拿起了下册,本来期待着有更高深的摄影技巧,结果面对的却是一本就业手册。如果说,在纽约摄影学院,上册教你如何把摄影变成艺术,那么下册则教你如何把这份艺术变成维持生活的金钱。这个道理似乎浅显易懂,“摄影师”是一个职业,无论是开影棚、开洗印店、为杂志拍广告、为报社拍新闻照片、为建筑师拍建筑照、为新人拍婚礼、婚纱照,最后的宗旨是要将拍成的照片兑换成钱。书上把婚礼摄影需要拍摄的人和景清清楚楚地罗列出一个表格,任何一个摄影师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照公式把该拍的几十个景拍完就可以拿到应有的报酬。新闻摄影就是跑到世界上最需要的被了解的地方记录饥饿、战火、灾难,包括新闻摄影获奖作品里都是千篇一律的主题;体育摄影记者拿着独脚架加上超长焦镜头在场边守候那百分之一秒的相似瞬间;建筑摄影是配合建筑师们在建筑杂志上表现处处雷同的夸张透视风格;洗印店日日夜夜冲洗着一张张与自己无关的底片,而影棚则是在相同的布景下不断换下平凡的脸。我不知道在年复一年看见相同毫无变化的内容时一个人是否还能保持最初感受到艺术的那份冲动,还是这些重复的”艺术品“已经被量化成了详尽的价目表?

我总是很难把艺术搭上现实的挂钩。人是可以“一世专一事”的,可我却无法接受将艺术无限期地用模具压制成一般模样的商品。每每想起“我需要和往常一样,拍几张照片、画两幅画、写一两千个字来换两口饭吃”时,我都会无助地后怕。后怕这种对艺术的感动都能被金钱所衡量,更后怕人们可以为了报酬不经思考拷贝以前做过的作品,不再有创新。我喜欢拍照,是因为我觉得取景器里的世界很美,或是因为我想找出脑海中曾有过的美丽印象,这些出发点都是很原始的,我从没有想过因为我想要五十美金所以去拍一套“如何修车”的组图,尽管教材上说这样可以更快速地赚到钱。一些小型的建筑公司似乎从不需要新设计,他们只需要从现有图纸库中调取一幢早已设计好的洋楼就可以满足私人别墅的需求了。我问爸爸,现在设计的房子放在十年前设计得出来吗?答案是肯定的。甚至说,这个世界上的创意已经被开发、被定义、被分类地相当完全了,艺术工作者们所做的只是制造出一个代表他们自己的复制品,在艺术的定义总表里找到一个小方格并开始临摹。商品化社会不在乎原创者原有想法,只在乎如何将其包装上市产生商业效益,而这又同时将商人摆在了整个社会的顶层,他们的指挥棒操控着艺术的最终效果。我害怕“现实”便真的是这样,艺术家们打着“艺术”的旗号为商人们做着商品,忘记了最初的喜爱,成了艺术的奴隶。

或许这样说的重了些,但的确让绝大多数艺术家洋洋自得的事是他们的作品最终在金钱上make sense,如何用“艺术”给他们带来财富。我在加拿大请过一位钢琴老师,他是大学里音乐系钢琴演奏的博士。在他所有的社交网络上,他的职业是电玩游戏配乐,他的网站上有详细的商业合作联系方式。他的如此定位是因为这个职业赚到了钱,无论他是否热爱它,这不得不让我感到学术、艺术上的成就在现实的压迫下变得渺小。当然也有一些例外。上次一个同学把我带到一家有机食品店,他说,“你信不信站在你身后的那个服务员是玩重金属的?” 我吃了一惊。原来那个服务员是一个地下乐队的贝斯手,他白天打工挣钱,晚上玩音乐。他说要送我同学一张专辑。 可能那些少得可怜的出场费根本不足以维持生活,但这种将现实和艺术剥离的人生态度让我受到新的启发。

昨天我应同学邀请去听了苏打绿的演唱会,本不是很熟悉他们的歌,也是受同学影响下载了他们的专辑随便听听。我从来不记歌名和歌词,但到了现场一听到熟悉旋律也跟着大声唱了起来。听过他们的几张专辑后便大概了解了那种特有的风格,以前从未听到过,正如主唱所说,“sodagreen”就是这种音乐的标签。让我感触的不仅仅是他们的音乐,而是他们对音乐的态度。他们是一群研究生,是“独立音乐”的代表,不受任何演艺公司的包装和牵连,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们做怎样的音乐更赚钱。演唱会上他们提前演唱了即将发行的最新专辑里面的新歌。他们创作的歌词尽管不是十全十美,但最让我感动的是写每一首歌他们都有一句话能表达最初动笔开始写歌的感受。这种感受是无法说清的,一句话,十句,甚至一百句,都无法说清,它不像“我要获奖”,“我要做作品集”,“我要混口饭吃”那样简单直白。在Avolution第二期杂志的前言里,Collins老师写道,九、十年级的学生上摄影课因为他们喜欢拍照,十一年级因为想拿个A,十二年级则是急着为大学做作品集。在成长的过程中目标逐渐变得明确,变得现实。老师让我们不要放弃梦想,讽刺的是,最终我们还是放弃了。梦想是模糊的,正如苏打绿写每首歌的最初感受一样,而这种模糊正是我最欣赏的真实。

然而,当我口口声声说想要每一个人都能将他们理想中的感动创造成一个个现实而不是将一个冷冰冰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时,我惊讶地发现所有我所能接触到的“艺术”都是“成功的艺术品”,是被普遍接受的艺术,是被现实改造过艺术,否则我也没有机会受到其影响。我猜想每一代人的艺术审美观点都是受着现实中的流行艺术的变化而变化的,而一种艺术是否能流行也取决于这个时代的文化传播所形成的审美观。显然外界力量的操控是无法避免的,这是现实,而当活下去依旧是生命的最后底线时,通过用模具,用毫无灵魂的金钱意识去刻意、大量地迎合“现实”则是对艺术的毁灭心态。

我不知道将来我会做什么,也许跟艺术有关,也许只是打打擦边球。但无论做什么,都请让我的重心放在内部,为自己而活、而创造,由外部不断注入新的元素,不断让最新的我站在以前所不能达到的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