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记忆

黑暗的客厅里,我坐在躺椅上。窗外吹进夏夜凉爽的风,混杂在室内陈旧潮湿的空气中。闭上眼睛,仿佛回到八年前住在波士顿一间阁楼的夏天。傍晚阁楼里很热,这里是一间屋子屋顶的一半,天花板向着床头的一边倾斜下来。夏天没有空调,但房东留下了两个盒式风扇,大约边长半米的正方形,正好和窗户的大小差不多。如果把电风扇贴在窗框,风扇比窗大一圈无法立稳。可是如果把风扇开启,所产生的风力正好将它自己紧紧贴在窗上。室外凉爽的风吹进来,屋里顿时凉快不少。我常常将风扇开到深夜,睡前才关。有时关了以后风扇也一直紧贴在窗户上,像是一对电脑的散热风扇。

最近经常跳进回忆里,特别是2015、16年,转眼过去了快十年。我想到了当时认识的一些朋友,比如我在阁楼的房友Johannes——一个从德国来哈佛交换的学生。我们除了做饭,其他时间都呆在自己房间里,有时甚至一周都见不上一面。他会做面包,也分享给我他从德国带来的罐头香肠。他总是充满了快活的能量,好像永远都在称赞他周围的人。有一次,他带我去另一个朋友家里,一起看了ex machina的电影。我第一次认识到AI可以超越人类、欺骗人类、逃离出人类给他们设定好的封闭空间。当时的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好遥不可及。

有一天很热,Johannes做了柠檬冰沙。我记得他和我说他喝冰水时大脑会被“冻住”,问我是否有相似的体验。直到今天,我喝冰水时也会时常想起他的问我的这个问题,而我却一直不知道大脑被冻住是何种体验。后来18年在瑞典开会时又见到了他,还有和他一起在瑞士读博的德国朋友。好像是这位朋友在我夏天离开后入住了我的那间阁楼。很巧的是,通过他认识的这些朋友经常在每年的开会时碰到,而他就只在18年见过短短一面。这些人都好像一见如故,但如今记忆里逐渐模糊。他的脸书上的主页上一干二净,不留下一丝痕迹。

其实,和一个人认识的时间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几张值得被想起的画面。我和Johannes没有见过几面,却对他的印象很深。人的记忆总是像一张张碎散的画面,时间的连续和长度消失不见。这些画面建构出了我们记忆中的拓扑结构。有时,一些值得回忆的画面像照相一样被记录到我们的长期记忆中。当我们过于熟悉一个环境的时候,意外就会随之减少,大脑便懒惰地减少记录每天发生的一切。

很多人喜欢旅游,因为旅游时可以让人们体验新鲜事物,而新鲜事物可以带来更深刻的回忆,就好像在大脑的拓扑地图中添加了新的坐标。以前的我对购买旅游纪念品很是不屑,原因是这些印着旅游景点照片的钥匙圈和冰箱贴的成本十分低廉,看上去毫无价值。但其实,它们却有着珍贵的私人价值,因为买它们的时候就如同在大脑中按下快门——过段时间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像一页书签把我们带回到记忆中的那一刻。人的记忆也常常是关联性的,当一个物件与一段记忆关联后,我们就能通过这个物件的提醒取回记忆。如果没有任何提示,那我们就什么也记不起来。所以,一些带有纪念性的小物品虽不值钱,却代表着独特的回忆。

随着岁数的增长,人们常常感觉记忆力会下降,一些刚发生的小事想不起来,需要用手机记下来。与此同时,时间仿佛过得越来越快。那么,这两种现象有没有联系呢?一方面,可能由于记忆力的衰退以及对环境的熟悉,我们大脑中存储的画面减少了,从而仿佛感觉时间“变快”了。另一方面,记忆力的衰退也可能是为了“保护”我们的长期记忆。假如现实世界有无数个小球,而记忆是一个装小球的盒子,假设每一年我们都要装一些小球到盒子里。第一年,我们可以把它全部装满。第二年,为了保存一些之前的小球,我们把第一年装的倒出1/2,再用第二年的装满剩下的1/2。到了第十年,之前每一年我们都保存着盒子的1/10,但最后一整年仅仅只能装1/10。第一年仿佛时间过得很慢,因为我们要装满一整个盒子,而之后感觉越来越快也可能因为新添的小球越来越少。

我们的一生也许就是为了装满一个盒子,盒子里的内容不仅代表着记忆,也是我们的身份认同。如果有一天醒来,我不再记得以前的事,那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吗?单从我自己而言,此时的我可以是任何一个人,都已不再重要了。搬来纽约后,我还留着很多以前的没用的杂物——当年打印的论文、旅游时的参观门票、多年不用的电器小零件,它们似乎都能让我回忆从前。现在的时尚达人们崇尚断舍离带来的简约生活,用一个行李箱走遍世界。如果仅仅是去过某个地方却没有纪念物帮我们取回记忆,那么旅行的意义是否也变淡了呢?如今虽然可以用手机拍照,但是相片和通过联想获取的记忆真的是等同的吗?

来纽约后,我见到了很多多年未见的同学和朋友。有些同学在大学里一起上课好几年,但留下的印象却不深,当年好像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虽然过了很多年,但他们看上去和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不知为什么,在记忆中的画面里,每个人的样子却是和年龄无关的。我们会保留与年龄无关的特征,即使过了很多年却依旧能识别出来。我们常常感叹“物是人非”,但如今地方换了,人却是如同记忆中的样子。活在别人记忆里的终究只是一个单薄的、数十年如一日的印象,即使我们早已自认为不是从前的自己。

记忆是生命在世界上赖以生存的一部分,是连接心灵和物质的交界。它赋予我们连续的意识和对自我的认同,给予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也让我们认识到人性的局限。

黑暗中,记忆是一处明灯,闭上眼比睁开更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