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fridaytrip到一个时代的终结

2019年的12月,我在温哥华开一年一度的机器学习国际大会。当时的我,又怎会想到一年后的轨迹呢?那晚,Uber包下了一整个火车站,像往年一样,又一次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派对。大家都说,Uber办的派对从不会令人失望。无论是不是对工作岗位感兴趣,都可以拿到入场券。无限量供应的酒精和美食,现场DJ表演和炫目的灯光,洋溢着产业界对人工智能研究者的热情。然而这一切光鲜外表的背后,却隐含着一丝危机感。主办派对的格哈拉玛尼教授娓娓道来他二十多年来参会的历史。这几年加入Uber之后,每一年都代表Uber主办一场精彩的晚会。他告诉我们,尽情享受当下吧,哪一天它就不再会有了,现在也许是最辉煌的时刻。

几个月前,Uber AI实验室被解散了,这位教授去了谷歌。他手下的基础研究团队成员们则去了OpenAI或开始了新的创业。昨天,在Uber将自动驾驶ATG团队变卖之后,我们自动驾驶的研究团队也被正式告知另谋出路:Uber ATG的新东家虽然继承拥有了我们的科研成果和专利,却并不看好我们的研发模式。随着Uber AI实验室和ATG研发的解散,Uber也不再有任何科研部门了。去年还以为这盛世会渐渐凋零,没想到那么快就画上了终止符。

Fridaytrip这个名字源于2017年。当时,老板带着我们几个学生去美国匹兹堡参观Uber自动驾驶总部,于是在slack里组建了一个叫代号为fridaytrip的频道来分享行程安排。那个短暂的旅途标志着这一切的开始。刚刚开始读博的我,漫无目的地做着自己感兴趣的项目。在做图像分割时,我把新的算法应用到了自动驾驶的数据集上,也是因为这个项目被老板拉进了旅程。过去几年,我们从不到十人开始,一直发展到数十人的研究团队,换了四次办公室,从只做图像视觉感知,逐渐涉猎到自动驾驶各层技术的前瞻性研究,在机器学习、视觉和机器人领域发表了超过七十篇学术论文,还有数十篇文章、上百条专利在即将发表的过程中。这些研究都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产业的走向。

近四年的沧桑给我留下的第一感受是客观世界的真实,而这份真实源自于对自由意志的理解。作为一名不谙世事的博士生,我从来没有真正面临过重大抉择,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被安排好的,就像坐在观众席上看一场电影,不需要为电影角色决定他们的人生。我作为一名看客,虽然没有亲自做这些决定,却依然感慨万分。假想如果当时老板没有做出决定,拉上学生一起组建并发展一个Uber在多伦多的分支的话,这一切并不会开始。老板也可以去湾区硅谷加盟其他公司,做一年轻松的学术休假,之后继续回学校做科研。正是因为这份独特的远见和决断力,才让我们几十人的团队能够以产研结合的独特方式存在。

这一切因自由意志而始,也因自由意志而终。今年,很多产业受到了疫情的冲击。与其让公司在风浪中随波逐流,Uber的高层马不停蹄地实行裁员和并购。在五月的裁员中将AI实验室解散,把旗下的Jump共享出行业务卖给了Lime,又在十二月把自动驾驶部门切割出去。这个以“big bold bets”为信条的公司,牺牲了未来的机遇,换来一时的生存。Uber自动驾驶一千多人的团队,在短短几天时间之内,灰飞烟灭。之前所有历经上千个日日夜夜建造的代码、框架和设备,也即将成为被封存的遗物。在最后交易结束的那一刹那,这些工程结晶被转换成虚拟价值,变成资本世界里的一个符号。如果没有公司的自由意志,又是什么能让非一天建造的罗马在弹指之间变成瓦砾?

在这些决定的背后,其实对我们每个人都蕴藏着更深的问题:我们有什么目标?这个目标又会为所在的公司带来什么样的未来?这些问题关乎我们存在的合理性。在很多人眼中,这些决定是Uber回归理性的表现。以我们自己为例,有些人嘲笑我们“did nothing other than publishing papers”——他们觉得在弱肉强食的产业界里,企业是不需要也不应该发表论文的。如果把科研成果公之于众,不仅没有为公司增添竞争性优势,还加重了运营成本。另一方面,如果不做研究,直接应用别人的研究成果也不会被甩开很远。所以,他们认为,一个公司有单独做研究的部门是不合理的,因为科研人员发表论文的最终目标不会给公司带来更多价值。然而,像谷歌这样的科技巨头,却把大批人工智能领域的知名学者聚集麾下。现如今,谷歌一跃成为人工智能学术会议上发表论文最多的机构,超过了所有的大学。那究竟是什么带来了不同商业决策之间的天壤之别呢?

有一些人可能认为这可以被归结为科研高风险、高回报的性质。资本的博弈好像一场德州扑克,如果有很深的筹码,就会更愿意加注来听牌,同时也可以挤走浅筹码的玩家。但是这个解释也仅仅是一个比喻,它依然没有回答核心的问题:为什么大企业要成立单独的研究部门,而不是直接给学校赞助一些经费,等科研成果成熟之后再请工程师将它们应用到产品里呢?换句话说,如果谷歌没有发明Transformer,微软没有发明ResNet,这些重量级发明会不会一样在校园里研制出来呢?苹果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允许员工发表论文,甚至对内部团队都保密,然而这也丝毫没有撼动它科技巨头的地位。一个企业在决策时,究竟如何衡量发表论文与否的得与失呢?

可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一篇科研论文可以事先被衡量价值并计算得失的,而事实真的是如此吗?往往我们发表一篇论文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找到了新的答案,几年后却发现,这只是我们寻找答案的路上做的一个小小记号。在技术革新的过程中,新的科技会彻底取代过时的技术栈,那么是不是代表以往对过时技术的研究都浪费了呢?其实,以前做的所有研究和探索,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了下一代的技术。之前我以为,99%的论文都不会产生任何最终价值,人类的科研成果像一棵不断生长的大树一样,只要保留最杰出的工作就可以代表所有过往的科技发展。实际上,其余99%的论文虽然不在树的主干,但绿叶吸收了阳光和雨水,同样为萌生下一个枝干发挥了作用。回看过去,我们能很容易挑选出那些最成功的研究;但当时的我们不可能事先预见和规划到未来所有最有影响力的发现。

所以,如果理性地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其实大多数科研是不会为公司直接创造价值的。被公之于众之后,这些研究成果也不会提升一个公司的竞争优势——人工智能领域里的论文虽然经常被注册为专利,但现实中这些本质上是算法的专利很难被真正保护。诚然,从实现到发表的一年时间差也会让公司保持行业领先地位,但从更长远来看,现在做的科研可能会在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后,直接或间接地带来下一代技术。技术革新之后,生产力大幅度增长,所有公司都可以从中获利。利用好产业界的资本、数据规模和计算资源,可以加速科研的过程,让学校里的五年变成两年,二十年变成十年。小公司可能会选择使用现成科技,获得相对较多的利润,而大公司将科研成果回报给社会,通过加速技术革新也可以获得相对较少的利润。但如果没有一家公司愿意做科研的话,那么所有公司都要花更久时间来等待新科技的来临,甚至会反复“造轮子”。所以这么看来,大公司和小公司的关系就像是智猪博弈里的大猪和小猪:在猪圈的远处的有一个按钮能让猪食进入食槽,大猪要负责来回跑动按按钮,而小猪则只需要在食槽旁等待。如果没有大猪的贡献,那么两头猪都吃不上食物。

时过境迁之后,Uber自动驾驶过去五年打造出的半成品可能很快就被人遗忘。失去维护的代码就像是没有工程图纸的烂尾楼,所谓的商业机密也随着时间流逝而丢失。和商业机密不一样的是,在发表一篇论文的时候,我们用最浓缩的形式把新的知识传播开,将它们永久保存于公众记忆中。即便如今,我还时常读到来自前AT&T贝尔实验室的论文。虽然这个实验室早就在十多年前解散了,但它曾经带来的新想法仍踊现于今日的论文中。当我漫步于美国华盛顿那座城市的时候,那里的纪念碑、雕塑和建筑让我想起了古罗马。虽然实体上已成一片废墟残垣,但古罗马的三权分立和宪政体制在这片新大陆上重获新生。

在最后一次每月“心灵鸡汤”的活动中,我们几十人齐聚一堂,在zoom里分享自己在Uber的回忆。科研之外,那些小事片段也是我们存在过的证明。我们回想起每年开学术会议时举办的派对、出差时road trip上的囧事、一年一度的乒乓球大赛……回想从前的时候,也自然想到了之前的办公室和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同事。过去的四年里,无论地点和人员如何变动,Uber ATG R&D的存在是一直连续不断的——那个叫fridaytrip的频道是一个开始,而今天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但我们坚持做科研的奉献精神会一直存在于集体记忆中,也将在下一个时代——一个由自己主宰命运的时代——以新的形式获得新的生命。

2020年12月

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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