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朱小环

为什么独有《小姨多鹤》中的朱小环以悲伤收尾?

一个晚上加上一个上午,我算是一口气读完了严歌苓的小说《小姨多鹤》。一气读婆婆妈妈却含义深刻的贾平凹的《高老庄》来说,我可真是神速了。情节丝毫不拖沓,真实而有离奇。读完后还觉得不该结束似的。

然而这个尾声究竟算喜还是悲呢?要是放莎士比亚那里倒是好办,喜剧全部结婚,悲剧全部见阎王。《小姨多鹤》整个故事是悲剧色彩的,不应该有的人:一个满洲国的日本少女;不该有的事:张家买了她生孩子;不应该的环境:全国解放;不应该的关系:一男二女的家庭。可以说,他们完全是一个历史错酿的悲剧,可是结局在我看来却不是太坏,甚至很好。多鹤,这个受尽苦难的女人与我读这本书是对情节猜测的一致,去了日本,一个她没有一丝印象的地方。张俭,虽说被关了十几、二十年,还捞出一个在中国查都查不出的病:骨髓癌,最后在日本与多鹤度过了最后几年。他们生出的小孩们,崇洋的崇洋,立业的立业,总之随着中日邦交,他们不仅脱去了他们“日本崽子”的帽子,甚至过得很自在。尽管作者没提,卫生应该是在八十年代末,动乱结束了,中国走上繁荣富强之路,大环境也是个好结局。

唯独留下了小环。

她的结局是个什么状况呢?

首先,一直被他的名字和作者的语言所干扰,一直觉得她到尾声才是个中年妇女。而实际呢,在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结束的时候,她是二十六、七岁,所以至少一九二〇年生,所以在尾声时她已经是一个六十好几的老人了。一切生活只有一条狗陪伴,这位交际花也不再与人打交道、拌嘴了。她一生最爱的人,离不开的人,她的丈夫张俭死在了日本。他怎么去的日本,作者没有明说与朱小环这边的关系,但与多鹤那边是说得很明确的:张俭是与多和结了婚才去的日本,也就是说,他与小环离了婚。他们一辈子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环就算脾气再倔,张俭也总是让着她。就算是张俭几十年前与天天一起生活的多鹤发生了一段地下恋情被组织里调查,小环也是深明大义,只是暗自流泪。小环是个小事计较但大事绝不犯糊涂的人,她牺牲了自己而劝说张俭去日本治疗的机会难得。一直被它当作亲骨肉看待的三个小孩呢?女儿保持着几个月一次的书信,小儿子在遥远的西南当军人,大儿子在日本再也不与她联系。的确,他们认了这个曾经使他们羞耻、当作家丑一般的日本妈妈之后,哪儿还有位置腾出来给朱小环?他们为他们骨子里一半的日本血液而骄傲着呢。以前不认识小环的人们只知道她是死去的张俭家的,说不定还是他家儿子的保姆呢!

他只有牵着她的黑狗每天盼信,告诉自己和黑狗明天信就来。从杂耍的老头那里买这条狗是小儿子五、六岁的事,算下来老狗的阳寿也没有几年了。我从内心深深地为小环发出同情的叹息。张俭被抓了之后,家里最大的经济来源没有了,但这个家不能没有了,这三个孩子,不能不管。这里面,多鹤的勤劳吃苦做了很多,可更多的是小环的精打细算,把外面的关系网处理、利用得得心应手,还给家里增加了坚强、乐观的信念。她付出了一切。她在张俭过世三年后才忍心拆开他的最后一个一个大信封,除了他的遗物,信里还说,一定要把小环接去,他们三个一个都不能缺。

我不禁问,小环为什么结局不在日本?

这恐怕是我乃至很多读者看完后的第一感受,书里的人物个个苦难了一辈子,为什么干留下小环?

可是,为什么小环会在日本?

张俭已经去世,她一个老太婆去日本看谁?趋像朵和当年一样听满世界的叽里呱啦完全不懂的语言?去图个新鲜可能可以,养老真的就比待在中国自在吗?日本的社会是不会为她预留任何位置的,她也没有可能通过任何关系,哪怕是多鹤的关系在日本长期居留。即使是签证,要旅费,要机票钱,要经济担保。大儿子想出国的时候,她没日没夜地踩缝纫机,也只攒出三百块钱,还是多鹤在日本的朋友久美作的经济担保。如果去日本,她要想好出国、以及出国后的开支,她找不到工作,所以开销会更大。再者,日本的消费水平和国内当时简直不是一个数量级的,这里没有任何可能性,即便多鹤的心中有这个意愿。

事情想到这里。也就明朗了,比起刚刚我说的,能够一个人每天牵只老狗等远方的来信,凑合着过日子,小环自己都说她知足了。她也再不用她那张刀子嘴和别人骂街,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说和别人争吵都是不知足的人干的事。

而我,为什么还对结局不满意呢?一定要皆大欢喜把我们读得合不拢嘴吗?那都是大多数电影、小说把我们这群观众、读者惯坏了。非要是大悲大喜不肯收场。那不是生活,是对生活的改造,对生活的意淫而不是生活的提炼。就像一阵子校园小说的男主角,清一色俊秀帅气、年级第一、富家子弟。在多鹤这个故事里,朱小环只能是呆在这个居住了几十年、原来热热闹闹、“屁股都扭不开的”居民楼里,更重要的是,她知足了。若是还是在旧社会的农村,她一辈子也不会跨出她出生的老家半步,她却嫁到了离她心目中的“世界中心”四十里外的安平镇。在那里“先结婚,再恋爱”,一爱就是一辈子。接着又从东北老家旅行数千里到长江南部,虽说因一次流产失去了生育能力,可她还是“身为父母”似的对“别人”的孩子倾注毕生的爱。与多鹤的关系也毫不尴尬。她哪里不该知足?

等到人老的时候,自己的一生就像淡淡勾绘的一幅画。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有为还是无为,它是属于自己的画。自己的几十年,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一句话比得上“我知足了”更如释重负。人是匆匆赶来、匆匆离去的动物,现少有人真正在这一生做到千古垂青,这幅画里能做到的也就是对自己有意义了,对自己而言“轰轰烈烈”了。

一个人在世上爱过、被爱过、艰苦过、感恩过,足矣,我想。

朱小环不是悲剧,也不是在悲伤中收场的。